“哎，学武，圣塔雅那边找你没？”</p>
景玉农从楼上下来，正巧在大院里见着李学武路过，便招手叫住了他。</p>
“没有啊，咋地了？”</p>
李学武刚从建筑工程指挥中心出来，手里还拎着笔记本，看样子是去开会的。</p>
彭晓力很有眼力见地接过笔记本，同景副主任点了点头，便与李雪站一边去了。</p>
“还是年前了，给我这边来电话说想讨论一下工程建筑方面的合作。”</p>
景玉农一身灰色呢子大衣，新年还剪了短发，更显成熟典雅，端庄大气。</p>
领口围着一条紫色的围巾，并不显得俗气，反倒与脚上的黑色高跟皮鞋形成了对比。</p>
“我记得上次就说过一回了吧？”</p>
她捏了捏手里的皮手套，说道：“看样子是很有毅力和决心想要合作的。”</p>
“连中文办公室都有了。”</p>
“资本家嘛，逐利思维。”</p>
李学武扫了一眼她的手里，那还是他年前送的礼物呢，这就用上了？</p>
“他们的目的我倒是了解，想要就工程援助继续展开合作，承揽工程建设。”</p>
他示意了办公楼前面阳光处，两人站在这里还是有点冷。</p>
一边走着，一边说道：“不过这件事我跟李主任汇报过，他的意思还是再等等。”</p>
“倒不是别的，电话怎么打到我这里来了？”</p>
景玉农微微挑眉，看着李学武问道：“不是你一直负责对外沟通与合作的吗？”</p>
“嗨，都说了资本家的德行。”</p>
李学武笑着回道：“就是李主任那里电话打不进去，否则他们也会打的。”</p>
“不过您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他思索着说道：“是不是应该强调一下电讯室的纪律和制度了，不能什么电话都转过去吧。”</p>
“别讨人嫌了——”</p>
景玉农瞥了他一眼，站在了阳光下，身上顿时暖洋洋的。</p>
春天来了，气温却降了不少，还有风，可太阳晒在身上是暖的，心里也是暖的。</p>
京城的春天来的比较早，东北还是白雪漫天，这里的梅花已经绽放枝头。</p>
一月份结束了，二月中旬都能在路边看见青草芽，厚衣服也就穿这么一阵儿。</p>
她并不畏寒，就算是寒冷的冬天，也只是这么一身穿衣打扮，美丽冻人嘛。</p>
女人为了美都拥有抗寒属性，越是漂亮的越无法超然物外。</p>
“以前人少的时候你不管，现在人多嘴杂的，”她声音别有意味地提醒道：“你知道这电话都是从哪打来的？”</p>
“背后不得骂你狗拿耗子啊。”</p>
“电讯班是在委办的属权范围内，我要管事，怎么就成狗拿耗子了？”</p>
李学武苦笑莫名，看着她问道：“别不是您最近听到什么人说我坏话了吧？”</p>
“您可得别瞒着，得告诉我。”</p>
“得了吧，我哪有你耳朵灵啊——”</p>
景玉农瞅了他一眼，说道：“你要想管啊，等真正去了委办再说吧，这把火不急。”</p>
“不过工程的事你还得上点心。”</p>
她正经地叮嘱道：“工业劳动力输出形式相对固定，但建筑劳动力输出形式是多样化的，且具有变通和多维发展的可行性。”</p>
“您说的这个我知道。”</p>
李学武了然地点点头，嘴里却回道：“但您也得看得到目前的建筑劳动力输出的形势并不乐观。”</p>
“至少咱们厂还没有形成稳定战斗力。”</p>
他解释道：“一方面是新筹建的红星建筑分公司专业化和技术性缺少底蕴。”</p>
“另一方面则是队伍的整合和建设还欠缺一定的火候，没有系统化的规范和培养。”</p>
“我当然看得见与圣塔雅集团合作的良机与好处，但我更担心贸然合作产生的不可逆转的糟糕局面。”</p>
李学武着重提醒道：“这里面不仅仅是合作和分红的事，还有体制和管理层面的复杂状况。”</p>
“不是说要谈吗？”</p>
景玉农认真地说道：“继续以技术援助和其他贸易补偿的形式来完成合作不可以吗？”</p>
“那也得看人家愿意不愿意。”</p>
李学武抱着胳膊，解释道：“圣塔雅集团寻求建筑工程合作的目的不仅仅是渗透建筑市场和建筑材料、机械等等市场。”</p>
“他们是想打破国内的建筑机械和执行行业的标准，进而控制相关领域的话语权，实现对应产品的倾销和垄断经营。”</p>
“就像咱们搞的供应链？”</p>
景玉农当然能想到这些，不过她还是站在经济管理的角度来思考的。</p>
“如果控制资本的流动，在管理制度和合作机制上加以强调和防范呢？”</p>
“不可能的，因为市场不可控制。”</p>
李学武微微摇头道：“不在一个体量级，就无法实现平等对话和沟通合作。”</p>
“所以你的意思是兼并？”</p>
景玉农太了解李学武做事的性格了，说不好听的就是狼的思想，总想着来狠的。</p>
就算是圣塔雅集团主动寻求合作，李学武也要按住了对方所有搞事情的可能，再徐徐开展以红星厂为主导，具有充分话语权的合作。</p>
控制欲太强了，她在床上就感觉的出来。</p>
聪明，凶狠，霸道。</p>
都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p>
李学武的保卫处之虎和红星厂之狐，是他在不同位置做事风格变化后得到的外号。</p>
“快速发展不只有兼并一条路可以走。”</p>
李学武抬了抬眉毛，说道：“红星厂得兼并之利太多，但弊端过于明显。”</p>
为了消耗掉十七（16+1）家企业，红星厂至少需要两年的时间才能稳定下来。</p>
不然你以为晋级以后的红星厂为啥制定了三年计划和五年规划，分三步走实现集团目标？</p>
不得已而为之，这是李学武给红星厂设计的最为稳妥，最契合时代形势变化脉络的工业发展之路，就是李怀德现在也服气了。</p>
连老李都服气，其他厂领导更没得话说，所以他才能在红星厂进步的又稳又快。</p>
“你要走联合工业和三产工业的路？”</p>
不得不说，跟李学武交往日久，两人的合作愈加默契，只一句话就能知道后面的计划。</p>
“稳一点没错处——”</p>
李学武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尽可能的弥补技术和管理上的短板。”</p>
“是选择东风建筑合作吗？”</p>
景玉农心里早就猜到了李学武的计划，甚至从接到圣塔雅集团电话的时候就猜到了。</p>
电话都能打到她这里，就说明对方的计划在李学武这里行不通。</p>
李学武并不是短见之人，否了对方的计划，那必然是有一套自己的计划。</p>
再往深了想一想，一直与红星厂合作，甚至承揽了红星厂所有建筑工程的东风建筑就浮出水面了。</p>
资料都不用细找，窦耀祖这三个字在厂领导这里并不是个陌生的名字。</p>
而东风建筑从做招待所工程开始，就与红星厂的发展有了各种羁绊和牵扯。</p>
这里面要说没有人帮扶，管金融和经济的景玉农能信？当她是大傻子吗？</p>
而那个人都不用猜是谁，不就站在她眼巴前嘛。</p>
“那看来李主任是同意的。”</p>
景玉农别有深意地来了这么一句，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说道：“东风建筑很合适。”</p>
“呵呵呵——”</p>
李学武除了轻笑还能说什么，窦耀祖经常来红星厂接周苗苗下班。</p>
瞎子都看得出来两人有事儿啊！</p>
尤其是周苗苗的生活，一直是厂里闲话议论的焦点，就算是结了婚也没消停下来。</p>
周坦也成了厂里的名人，可两口子自有默契和原则，一直都相安无事，有的时候还能看见人家小两口秀恩爱呢，你说怪不怪？</p>
“如果能够促成三方合作当然是好的。”</p>
李学武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然地讲道：“圣塔雅集团出技术和设备，东风建筑提供管理和技术，红星建筑提供人力和资源。”</p>
“目前包括亮马河工业区在内的几个大型项目正适合练兵，不过得稳一稳。”</p>
“行啊，你把握得住就好。”</p>
景玉农一语双关地点了他，随后似是无意地问道：“你听说了吧，班子添了新成员。”</p>
“您说的是张劲松，还是？”</p>
李学武眉毛一挑，道：“我哪知道什么啊，最近都忙死了。”</p>
“嗯嗯，继续忽悠我——”</p>
景玉农听他故意漏出来的话，眼角耷拉着哼声道：“我就说你消息灵通吧。”</p>
“我还就只知道前一个，你连后一个都知道了。”</p>
她挑起眉毛，盯着他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个消息啊？”</p>
“我都不知……”</p>
李学武想说，我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什么啊。</p>
可在景玉农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深深的怀疑和下一秒爆发的可能。</p>
孔老二都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真诚不欺我。</p>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p>
我李学武什么时候骗过别人了！</p>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p>
他微微拧起眉头问道：“如果再来一个副主任，您考虑他得管理哪些业务？”</p>
“哼哼，还用问吗？”</p>
景玉农看着他说道：“你都已经这么说了，那一定是来拆分我这摊子的了。”</p>
“咳咳，我是说如果嘛！”</p>
李学武轻咳一声，强调了一句，而后又继续问道：“如果真如您猜的那样，您是选择保留财务工作呢，还是选择经济工作呢？”</p>
“什么叫我猜的那样啊？”</p>
景玉农就知道自己掉他陷阱里了，一句话没赶上，这盆子就扣自己脑袋上了。</p>
不过从李学武“如果”的话里她也能听得出来，再来一个，必然要拆财务和经济了。</p>
因为红星厂要组建大部室，上面又接二连三地给班子补充人员，眼瞅着要形成十一人格局了。</p>
也就是说，去掉一个公会，去掉一个辽东工业管理小组，那就有九个业务领导了。</p>
这九个人分原本的五个组，必然要在大部室和小处室的建设过程中拆开重组。</p>
她原本管理调度、销售和财务，现在看来只能保留一部分业务了。</p>
调度不用想，业务那边会掌握。</p>
销售带着贸易管理中心，也就是李学武所说的经济部分。</p>
而财务带着联合储蓄银行，是她的老本行。</p>
在接连失去对联合工业和三产工业的控制后，她还得面临被割肉的痛苦。</p>
但目前的形势就是如此，也是上级补强班子的一个考虑，红星厂班子成员此前的权利比重太过了，必须进行稀释和调整。</p>
她是舍不得经济的，因为三产经济与孵化的联合工业都是她参与一手培养出来的。</p>
也包括贸易管理中心，眼瞅着就出成绩了。</p>
但让她选择经济，而放弃财务管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不能为了发展把根丢了。</p>
经济工作对于她来说并非专业，这一年多以来，还是在李学武的帮助下收获了这么多。</p>
从李学武的提问中她也听出来了，李学武是建议她保留财务工作的。</p>
对比成绩更多的经济工作，财务工作的危险性就特别低了，掌握着联合储蓄银行，算是彻底掐住了经济发展的命脉。</p>
也就是说，她要选择财务工作，那是本色发挥，在红星厂的地位愈加稳固。</p>
她要选择经济工作，就会被新来的那个副主任掐脖子，得不偿失。</p>
这样的念头在她的脑子里千回百转，一瞬间便都想通了。</p>
可想通归想通，她还是想为难一下李学武，谁让他到现在才袒露实情。</p>
“你说，我应该选择哪个？”</p>
“嗯？怎么还问上我了——”</p>
李学武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的表情特别的认真和坚持，便也收敛了笑意。</p>
“无论你选哪一边，我都支持你。”</p>
“哼——虚伪——”</p>
景玉农看了他几秒钟，这才别过头去来了这么一句。</p>
只是内心的感动无法表达，到了嘴边就成了打情骂俏的话。</p>
这可给楼上偷偷往下瞧热闹的人提供了思维素材。</p>
嘿，谈判破裂，生气了！</p>
没错，景玉农叫住了李学武在楼下谈工作，在楼上各人的眼里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两人要在厂办公形势变化的前期来一场休战谈判。</p>
没见着两人的秘书脸色凝重地站在一边，看着两位大佬刀光剑影的交锋嘛。</p>
只看见李组长主动示好了，可景副主任要的太多，谈崩了！</p>
完了，俩人早晚要打起来！</p>
你问中午为什么不能打？</p>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这种事哪能白天做呢。</p>
“那个人你认识？”</p>
转回身临走前，景玉农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李学武是怎么知道第三个人是谁的？</p>
李雪和彭晓力刚刚站得远，没听见两人说了什么，这会儿倒是听见了。</p>
可前言不搭后语，听了也是糊涂着，不知道景副主任问的是谁，认识什么啊。</p>
“嗯，你也认识。”</p>
李学武故意打哑谜似的，没有否认，可也没说出实话，惹得景玉农十分不满意。</p>
当然了，李雪也不满意。</p>
咋地，看见我来了，你们说话都开始加密了吗？</p>
是不是心里有鬼啊，你们都有小秘密了？</p>
没有鬼为啥不敢明着说啊，怕我听见啊？</p>
楼上看两人是谈崩了，但在李雪看来，两人这是打情骂俏呢吧，都不背着她了吗？</p>
如果不是我没抓到把柄，我早就咬人了！</p>
哼！你们最好收敛点！</p>
——</p>
“这人啊，真不经活。”</p>
晚上来吊唁的人不少，街坊邻居们下班了都会来坐坐。</p>
听说白天闫富贵学校里的同事都有来看望家属。</p>
这倒是正常的操作，因为从出生到丧葬，一条龙服务嘛。</p>
闫富贵在学校里没交下什么朋友，可也没得罪过什么人。</p>
教书的水平一般，更少了勾心斗角和竞争对手。</p>
李学武从家里出来，是听门口坐着的那些人说了这么一嘴。</p>
当然了，能这么说的，绝对是街坊。</p>
为啥不是邻居呢？</p>
因为邻居们知道的太多了。</p>
“灵棚那边谁守着呢？”</p>
一大爷从闫家出来，问了正在烧炉子的闫解旷，他受请托当了这主事人。</p>
“我二哥守着呢——”</p>
闫解旷脸上倒是少了几分悲痛，但多了不少麻木和茫然。</p>
从昨晚到现在，兄弟姐妹几个都没合眼呢，眼珠子通红，又累又困。</p>
可闫家就这么几个人，能扛事老大没了，现在轮到老二扛事，可老二分家了。</p>
让老三闫解旷扛事，十五岁的小孩崽子哪里能顶的起门来，眼里迷茫一片。</p>
一大爷让干啥就干啥，跟他手里正在烧炉子的木头一样。</p>
“好，那边的火别断了。”</p>
易忠海提醒道：“晚上这会儿天可冷，别冻着他，明天还得有事情呢。”</p>
“哦哦，我知道了——”</p>
闫解旷眼瞧着的反应慢了，整个人看着都木木的，站着都要打晃了。</p>
“国栋？国栋——”</p>
李学武站在垂花门冲着倒座房喊了两嗓子，沈国栋披着棉袄小跑着出来了。</p>
“咋了，武哥？”</p>
“安排人，帮忙。”</p>
李学武就简单的一句话，抬手示意了闫家的方向，道：“这事不能看着。”</p>
“好——”</p>
沈国栋真听话，答应一声就回屋叫人去了。</p>
来吊唁的邻居们听他如此安排，也都投来了赞许和敬佩的目光。</p>
一大爷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当着众人的面说给李学武道：“国栋他们没少帮忙了，也是刚歇着。”</p>
“上午回来的时候帮忙拉的棺材，又叫了小子们帮忙抬下来的。”</p>
“国栋这人可不错！”有街坊先说话了，比划着大拇指叫好道：“这街道有啥事，啥时候少了他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