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又要熬夜批阅奏章么？奴才这就命人去取五百年份的安神香？”</p>
陈规弯腰问道。</p>
“不必，本宫去棋堂静一静。</p>
若无要事，别来打扰。”</p>
白含章摇头道。</p>
陈规心头微动，只有服侍多年的老人才知道，太子爷有与自己对弈的爱好。</p>
可谁也不清楚，其人棋力究竟如何。</p>
历朝历代喜欢风雅的君王，都会从翰林院择选几个名满天下的棋待诏，作为近臣，等候传召。</p>
但监国二十年之久，白含章从未召过棋手入宫，更是从未与除自身以外的任何人对弈一局。</p>
那间专门辟出的棋堂，连洛皇后、太子妃都未进过。</p>
陈规晓得太子爷的习惯，每逢烦心事多，便要去棋堂独坐一晚。</p>
陈规推开暖阁的大门，呜呜夜风倒灌屋内。</p>
他从小太监手里取来灯笼，走在前面为白含章引路。</p>
“你自去歇息吧，深宫禁地，无人擅闯，就算真有刺客，你拼上一条命，也挡不住。”</p>
听到太子爷这般讲，陈规笑呵呵道：</p>
“奴才武功低微，可就算死，也能溅那逆贼一身血，多少有些用处。”</p>
白含章轻笑道：</p>
“这样的耿耿忠心，本宫该如何赏你？调去你司礼监掌印？”</p>
陈规俨然吓了一大跳，险些没双腿发软跪下：</p>
“奴才只想常伴殿下左右，服侍起居，绝无邀功的心思。”</p>
司礼监掌印，固然算得上大权在握，以后行走内廷，到处受人巴结。</p>
可放着未来的储君这口灶不烧，惦念那些蝇头小利，无疑是被猪油蒙了心。</p>
“玩笑话罢了，你做事尽心，本宫如何愿意换走。</p>
只不过，你年纪也不大，急着做干爹作甚？</p>
本宫晓得宫内宦官，有收螟蛉义子的风气。</p>
可</p>
白含章回头说道，也不等陈规作答，就推开棋堂大门，没入无尽的幽暗。</p>
踏，踏，踏。</p>
棋堂内里空旷，好似被茫茫墨色填满一样。</p>
行走其中，隐有回声。</p>
白含章面容沉静，点起一盏铜灯，浸着灯油的芯子放出光芒。</p>
仔细看去，好像一尊佛双手合十，遍照大千世界。</p>
他独坐在靠背长椅上，身前是纵横十九道的黑白棋盘。</p>
局势颇为紧张，两条大龙交缠撕咬。</p>
那盏佛灯映出漆黑的影子，白含章好像自言自语道：</p>
“太古劫前的十大尊号，已显其四，还剩下五张帝位，未曾出世。</p>
四神有无可能，借机落子，完成仪式，侵染一个有望占据尊号的潜龙，令其堕为大魔？”</p>
这位太子殿下复又摇头，好似回答道：</p>
“十大尊号，皆系寰宇大道最上权柄。</p>
欲成帝位，必先显圣于世间，受命于天地。</p>
悄无声息瞒天过海，扶持傀儡坐上帝位，即便宰执虚空的四神，也休想做到。”</p>
啪嗒。</p>
一枚黑子按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世界。</p>
白含章好像进入长考，眉头紧锁，举棋不定道：</p>
“辽东局势最坏，能到什么地步？”</p>
他闭上眼眸，旋即再睁开，冷漠地道：</p>
“郭铉划白山黑水为疆域，挟百蛮以自重，裂土而封王！</p>
穆如寒槊率斗界之众，扣关贺兰，长驱直入！</p>
东宫颁灭绝令，尽诛百代血契之奴，失辽东民心，幽云关以外，落到穆如寒槊之手！</p>
纪九郎，身死。</p>
昭云侯府，尽殁……”</p>
白含章面皮一抖，手中捏住的白子迟迟不落。</p>
“太过惨烈，如此一来，至少要过三十年才能收复失地，景朝国运由盛转衰，乃是行险。”</p>
这位太子殿下一边自问自答，一边对弈棋局。</p>
“不把全部压上去，无需百年光景，玄洲就要沉陷。</p>
绝地天通，难以长存。”</p>
白含章沉默良久，他执掌监国大权，分润人道龙脉，顺理成章就能知晓一些极大的隐秘。</p>
比如，诸天十大尊号，实则只有九张帝位。</p>
除【昊天】、【勾陈】、【长生】、【紫微】、【酆都】、【道德】、【世尊】这七个之外。</p>
还有两大不知名姓的大道源流，无法窥探与揣测。</p>
至于最后一尊号，乃为【浩然】。</p>
于太古劫灭前，至圣先师合道“礼法”，囊括从古至今之规矩，演化“绝地天通”！</p>
若有大能，遨游域外。</p>
可见这几个大字烁烁如星辰，横亘于域外，使得四神不得寸进。</p>
也正是因此，【浩然】尊号失去至上位格，彻底被打落玄德。</p>
连带着昔日辉煌一时的儒道，也一并衰微凋敝，难有起色。</p>
何为玄德？</p>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p>
乃原初仙神宰执之大道权柄，诸天寰宇最尊最重之物！</p>
万界大小道则法理，皆出于此！</p>
“凡事不容私心，不容私情，以大局舍小势，步步落子，皆循此理。</p>
难道事到临头，却要反悔？”</p>
白含章眼光闪烁，忽地厉声问道。</p>
啪嗒！</p>
片刻后。</p>
那枚白子重重按下，发出清脆声响。</p>
“需要记住，凡事持公心，弃私情，否则如何与占据玄德的四神相斗？”</p>
冷漠到不夹杂丝毫情绪的声音，再次从白含章口中传出。</p>
“清玄的‘龙雀相’被锦云伙同杨洪暗中夺去，留待腹中子嗣，以期铸造惊世天资，你不知道？</p>
老四容成因为儿时那桩事，记恨于你，勾结四神，你不知道？</p>
小到后宫内廷，大到天下府州，你什么不知道？</p>
亿兆生灵之念，十类万众之心，哪里瞒得过你呢。</p>
不与人对弈？世间再大的国手，于你面前也不过稚子孩童，心湖浅薄，一眼就可见底。</p>
这种棋局，下起来又有什么意思。”</p>
白含章独坐棋盘前，对影自语。</p>
并不显得诡异，反而有种极致的寂寞。</p>
宛若位于诸天寰宇最高处，自上而下俯瞰去。</p>
放眼天下谁堪对手，不过己身罢了。</p>
“不负众生，就要负尽亲族。</p>
这个道理，从一开始就该明白的。”</p>
白含章那双蕴着无尽幽深的眸子闪动，随后低垂敛没余光。</p>
“天人相博，其乐无穷。”</p>